那天唐桑在饭局上喝了至少有一斤白酒,陈滨来接他的时候他已经隐约有了要断片的征兆。只是唐桑这个人酒品极佳,喝多了就变得少言寡语,直到看见了是陈滨,他才安心倒下去。

    说来也奇怪,有见过人认床的,唐桑却认车——倒不是说非他自己的车不可,而是开车的人只有是陈滨或者赵巍他才能真的放心闭上眼打盹儿。

    从新源路到建国路近得很,只是赶上高峰堵得水泄不通的,唐桑索性合眼在副驾驶上眯了一觉。

    梦里他躺在那辆军用吉普车的后座上,长安街上的秋阳西斜,暖融融照着他的腿。晒得黝黑的赵巍从后视镜里看他,“听见你又考了第一,还拿到了奖学金,你爸虽然不说,可高兴着呢!我出来的时候看酒都给你摆好了,今天一定是要跟你喝几杯!”

    梦里的唐桑好像顶着时差,困得睁不开眼,可嘴角又忍不住得笑。

    “读书好,但也该琢磨琢磨娶个妻、生个子的事儿了,这样你爸妈的心愿就都圆满了——”

    梦里赵巍的话引起了唐桑一阵久违的心悸,立时就醒了。醒来仔细一看,车子也没开出去多远,他就点了支烟。

    “你为什么离的婚?”曾几何时,钟又青问过唐桑。

    那时候他没怎么费力想,答说:“运气不好吧。”

    失眠症来的那一年,唐桑开始缺乏耐心,唯一能稳住自己的方式就是抽烟。那时候他虽然不说,可任谁看他都似乎始终在寻找一种能快速、又不着痕迹地英年早逝的方法——可惜啊,先来的居然是心脏病。

    一夜又一夜难以入睡、入睡了也是噩梦萦绕,加上白日里心悸胸闷的惩罚让唐桑终于知道,他这辈子根本不配得到一个手起刀落的了局。可这种事自己预感跟被医生诊断却是两码事。

    他第一次去医院,做了一整天的检查,人困马乏地拿着半尺高的报告单,唐桑坐进了钟又青的诊室,最终得出了唐桑需要首先解决失眠问题的结论。唐桑当时就笑了,钟又青看着他,似是在无声问他觉得自己的哪句话这么好笑。

    唐桑只来得及说句抱歉,胡蝶的第八个电话就打来了。

    “唐桑,你什么意思?从早上拖到现在了,不想离婚?”

    唐桑低头看了一眼表,“我今天在医院耽误了,马上到。”

    多年夫妻,胡蝶当然听到了唐桑的重点,这场大家都乏了、都想好合好散的婚姻里,她当然知道唐桑也是真的一天都撑不下去了,可她也知道自己只能回应一个“好”,而不能多问他为什么在医院。

    婚姻之所以是爱情的坟墓,是因为那些起初恩爱的夫妻从没有充分设想过:如果在圣坛上甜蜜许下的每一句诺言将来都来找自己讨债的时候该怎么办。

    无论贫穷、富有,无论疾病、健康,无论逆境、顺境——全他吗都是说来容易。

    唐桑听过一场李宗盛的演唱会,过了中年的男人在台上哽咽着说“我并不喜欢上海,走到每一条街都有回忆来找我”的时候,遗憾、悲伤得感同身受。

    所以那天常俭徽问唐桑怎么想起答应回华大任教,唐桑沉默很久,看着fd门前胡同里那一列馥郁温厚的国槐,他说:“全京城开玉兰的地方我都知道——这些年一直都绕着走。”

    婚姻需要太多运气了,每一对能白头到老的夫妻真的都该感谢上帝保佑。

    唐桑跟胡蝶离婚,财产分割得很顺利,只有一件事胡蝶坚持不松口,“房子是你买的,卖了的钱全归你——必须卖。”

    胡蝶坚持要卖掉那套挨着华大、他们住了十年的两室一厅的小公寓。

    从民政局出来,她又说:“唐桑,死后就算是要下地狱那也等死了再说,活着就要好好活。往前走,别折磨自己。”

    当时隆冬的京城,胡蝶的身后、唐桑的眼前是车水马龙的街道、步履匆匆的行人、荒芜光秃的枝桠,一切都在以一种或者电光火石、或者润物无声的速度慢慢地生长、演变,唯独唐桑一个人好像在天地之间成了停止生长、孤独等死的生命。

    离婚后独身的日子,唐桑寄居在酒店、办公室或者王平川的工作室里。

    那时候他写了幅字,还招惹了他爹唐正老大的不痛快。如今这幅字还在唐桑的家里,可他却再也不敢拿出来挂。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他期待荒芜也能带走自己的生命力。

    那时候王平川劝了得有半年,唐桑才终于买下了郎家园的这套公寓。

    其实对唐桑来说,这间不能算家的屋子其实无比接近酒店,或者说本质上它就是个样板间。唐桑原本对它没有任何的期待,一切都让王平川说了算。

    浅米色的地砖铺着杏色的地毯,很浅的灰蓝色墙上洒着软和的阳光,最过分的当然是那一整套几乎掏空了唐桑所有积蓄的定制花梨木家具——线条倒是干净又利落,四平八稳不聒噪,谈不上豪放还是含蓄,只让人觉得是什么就是什么——王平川管这个叫现代主义北宋风。

    唐桑听着王平川信口开河地扯淡只是笑,心里却想:这样没有一丝一毫往日痕迹的地方——沐兰,爸爸可能要开始接受你真的离开的事实了。

    在“唐沐兰”这三个字还不是忌讳的时候,唐桑逢人问就会洋洋得意,笑得眼睛里都泛起波澜地说:“我女儿出生的时候木兰开得很好。”

    唐沐兰出生在春天拂晓,猝不及防,又顺利异常,胡蝶说甚至都没怎么疼,她就出来了。护士抱着她给胡蝶看,她假模假样哭了两声,而后洗干净抱出来给唐桑看的时候,她闭着眼就在唐桑的怀里笑。唐桑下楼去车里拿备产包,低头看见早早准备好的婴儿提篮里不知什么什么时候落了两朵正盛的白玉兰。那天的他望着那个皱巴巴、红彤彤的小怪物,忽然笑得原来春天是这样美好的季节。

    “叫沐兰,好不好?”唐桑一面说,一面在胡蝶的手心里写下这两个字,是此生从未有过的慎重。

    唐桑不希望女儿成英雄,甚至都不指望她有出息,他那时候虔诚地希望,她能一辈子沐浴在玉兰花香里,为世上每一个清晨的光明而快乐。

    不过一个年少时的梦,怎么会引发这么多他以为自己早都忘干净了的回忆呢——

    唐桑仰着头靠在副驾驶里,眼泪就滑到耳廓上。他发不出一点声音,重新感觉到那种如同多年的附骨之蛆一样的窒息感。

    他怎么都没想到,当初在那样一个阳光明媚、花香袅袅的早晨满怀着希望起的名字,会成他半辈子的咒语,念一次,受一次剜心的苦。唐桑从没有跟人提起过这种感受,他的父母、平川、俭徽——甚至是胡蝶。

    所以他才跟胡蝶永远回不了头——如此浅显又惨痛的道理,他从来不敢奢望别人理解。

    直到钟又青来告诉他:“其实不管沐兰在与不在,你是一个父亲的身份应该没什么不同。你永远是他爸爸啊——”

    唐桑不许做不到的诺言,所以他从来不说永远。直到这个词被冠在他是一个父亲的身份前面,唐桑才终于体味到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缱绻。

    为了这样一句话,唐桑便始终有些感激钟又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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